炽雪城
炽雪城
–玄铁水果刀
【一】第十三种方法
孟星魂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用的是一把精铁匕首,一把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大路货。
十年过去,这把大路货还攥在孟星魂手上。
他像丢飞刀那样忽地把匕首抛起,让它在半空中飞快转着,就像在疾风中飞旋的风车,小孟眼睛望着别处,随手一接。
那随意的样子,就像是有心要切掉几只手指一样,如果有人在场,一定会忍不住惊呼出来。
然而匕首刚要触到他指尖的时候,小孟的手已经开始随着刀刃的轨迹轻轻旋转,匕首不知怎样在他手上做了几个翻转,又稳稳地接在手上。
小孟一遍又一遍地玩着同样的游戏。
再危险的游戏,无论跟谁玩十年,都会产生默契。
丢飞刀是一样,杀人,也是一样。
“我就知道这匕首不错”高老大走进来,从半空把匕首接过,在手里摩挲着,“用了这么久,感觉和刚从炽雪城买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高姐买东西,自然是不错的”。
孟星魂知道,一个女人被人夸会买东西,总是喜欢多说两句。
孟星魂几乎已经猜到高老大会怎样夸他会说话了。
但是高老大忽然出奇的沉默。
孟星魂抬起头去看高老大,撞上了她异常放大的瞳孔,好像突然从光明之处看见看了不可捉摸的黑暗,瞬间,又从这漆黑的眼中爆出闪电般的目光。
“这次出去,你一定会经过炽雪城。”
“不错”。
“我已经跟你讲过如何通过炽雪城”。
“一共讲了十二种方法”。
“好,那现在,你要记住第十三种方法,也是最后一种”。
孟星魂已经无法再将目光移开,高老大一字一顿地说,孟星魂一字一字地听着,他拳头紧握,绝不错过任何一个字。
“如若炽雪城那铁匠出手阻止,任务取消!头也不回地离开炽雪城!绝对,绝对不要去试那铁匠的武功!!!”
高老大的声音突然贴上面庞,恍恍惚惚,不合逻辑,却是回声轰轰隆隆,如同崩塌的群山,孟星魂猛觉一阵寒意,蓦地睁开眼睛。
雪正从窗外细细地飘进来,夜色正深,天花板上映照着微亮的雪光。
良久,孟星魂迎着窗户往外望,潇然的雪幕从天而降,将灯火与飞檐相互混杂,雪城仿佛一个看不清楚的庞然巨物。孟星魂掏出那支精铁匕首,窗下,匕首映照着雪光愈显沉默。
“炽雪城……”,孟星魂说。
【二】吃相
晨曦,飞雪连天,不辨时辰。
孟星魂已经饮下了好几碗豆沫,吃掉了两盘油条。
这豆沫还是他第一次喝,较之常饮的豆浆,口感更粗,味咸、饮到碗底能看到小块的豆腐与黄豆的沉淀。
跟他搭桌子的大汉也已经就着干牛肉饮下了两大壶酒,大汉边吃边看着孟星魂、看个不停。
小孟甚至觉得,那大汉是看着自己的吃相来下酒的。
好在他一会儿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另外一桌上去了,那是一个姑娘,一个漂亮姑娘。
冷燕!
冷燕把油条掰成一段一段,蘸在豆沫中,很文静地吃着。
吃同样的饭,有些人会让人觉得那那饭特别香,另外一种人却让人觉得反胃。
冷燕明显是前者,小孟就着冷燕的吃相,不知不觉又吃下一盘油条。
雪城气候不比金华城,冷燕也穿的也更加严实,孟星魂甚至觉得,女人有时候穿得越严实越显好看。
以前他跟叶翔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叶翔微笑呡下一口酒,说小孟已经进入了一个新境界,就快追上小何了。
同桌子的大汉拎起牛肉与酒,径直走向冷燕那桌。
他饮了很多酒,脚步轻飘飘的,居然没有跌倒。身上的大袍在走的时候鼓起来,就像一只布满褐色格子的风帆。背上还挂着一只关外的帽子,不知道袍子下面穿的是什么样,小孟猜想,应该也是一副不伦不类的打扮。
他坐在了冷燕对面,冷燕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表示什么。
本来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小孟却觉得非常不爽快。
尤其是大汉刚刚坐过去,就有两个年轻人走过来搭上了小孟的饭桌。两人都是黝黑的皮肤,干瘦的身材,用一只布带绑着额头。
他们一个身上有很重的鱼腥气,一个有很糙的胭脂水粉味道。刚一坐过来,孟星魂便吃不下了,他觉得自己吃的实在已经够多。
他们好像也很自觉,抓紧时间呼噜呼噜地吃着,吃的时候四下张望,像护食的猫,又像随时准备逃跑的狗。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们真的突然跑掉了,以一种敏捷而难看的姿势,还是像猫又像狗。
可能人在逃跑的时候都是这样难看吧,可他们干吗逃跑呢。
一个劲装皮甲的人,站在了孟星魂的右边。
“这里有人吗?”他问。
【三】雪半剑
孟星魂刚想回答,店小二一阵风也似飞了过来,将桌子收拾了个干净。
“城哥,快坐,我都收拾好了”。店小二满脸堆笑。
叫城哥的男人爽快地坐下,孟星魂看一眼冷燕,她和那大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掉了。
孟星魂张望两下,又回头打量了一下坐下的男子。
“你好像很有名”。孟星魂突然问道。
叫城哥的男人看了一眼孟星魂,微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一来,至少有四个武功不错的人匆匆避开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走开”。
“因为我是一个信差,越出名的人越可能有信要送,我正在给自己找活干”。
“我叫西临城,我不是什么有名的人”。
“我叫孟小星,我也知道炽雪城真正有名的人,只有一个”。
“你说的是不是炽雪城主?”
“炽雪城主的名气恐怕连他的一半也不及。”
“看来你真的知道。”
“没有人没听过雪半剑的名字。”孟星魂说。
雪半剑这三个字在空气中响起的时候,二人的面上不由自主地闪过钦佩的神色,也不约而同地微笑起来。
不着一言,妙传于心。剑客谈到雪半剑,就好像酒鬼谈起美酒、儒生谈起孔圣人一样。
西临城忽然感觉与小孟十分投缘。
这也是高老大告诉小孟的,要打入炽雪城的武人圈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同他们谈起雪半剑这个人。
但是不用高老大再讲,一代传奇雪半剑的事迹孟星魂已经知道的太多。
雪半剑不姓雪,而姓一个大俗姓,好像是张,还是姓王。不过由于名气太大,几乎与炽雪城相混淆,终于人以文传、文以人传,演变成了姓雪城的雪。
雪半剑的名字也不叫半剑,真名已无可考,但半剑二字却概括了他传奇的一生,几乎变得无可替代。
半瓶水、半把刀,这都是嘲笑他人是三流水准的用词。半剑起初也是这个意思。雪半剑年轻的时候天资聪颖、性格懒散,心地善良却不爱上进。得过且过的日子中,终于沦为三流剑客。人送诨名半把剑。
一剑不稳,半剑乱晃。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每天清晨,都能看见雪半剑对着城墙边不化的冰柱练习拔剑,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至于雪半剑为何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一直是一个谜。
有人说雪半剑潜下了城外的白鲸川,在冰河下发现了失传已久的武功秘籍,所以苦练剑法。
也有人说他路见不平,为人主持公义,却因武功不济,反而被人羞辱,除去目睹弱者一家遇害,自己也几乎性命不保。所以痛定思痛,知耻而后勇。
还有人说,他是继承了师傅的遗志,发毒誓成为一代剑豪,报答师傅的教养之恩……
真相至今是个未解之谜,但是众说纷纭演变成了各个版本的励志故事,励志故事的内容五花八门,但结局都是一样的。
据说雪半剑前后一百年的时间内,都不会有人超越他那样惊人的快剑。
然而,更多的人都会把前面的据说二字去掉。
鹰眼老三,也是这群人中之一。
他亲眼见过雪半剑仅一招就赶走了前来挑战的天南剑客芦一帆。
天南剑客在江南成名二十余年,剑法已入化境,如果江湖百晓生依然健在,重制兵器谱排名,天南剑客不会被排出前三。
鹰眼老三武功则差得很多,重排兵器谱,也许走后门侥幸能排到第八十八。但是如果排神目如电榜,鹰眼老三必须排第一。
他拿手的绝活是筷子夹苍蝇,由于天赋异禀,目力异于常人。对于鹰眼老三来说,苍蝇飞过,他能看见苍蝇在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翅膀。他要出手去夹苍蝇左翅膀,就一定不会夹到右边。
对决当时,以鹰眼老三的目力,只看到雪半剑拔了一下刀,其他人连看都没看见,包括天南剑客芦一帆。
那一刹那之后,芦一帆四肢上的衣服全被割破,右臂衣服被割七刀,其余三肢各一刀,肤发无损。他不敢想象那疾风暴雨般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如果雪半剑有心杀他,他已经死了十回,有心伤他,他右手已废成八段。
当时鹰眼老三觉得自己眼睛花了,他数了八丈开外十七朵正在往外飘的雪花第六棱上的花瓣,确认自己眼睛确实还好使。
然后他努力回想刚才的情景:雪半剑回过身来,微微半蹲,用的是一把黑色直刀,右手握刀柄,左手持黑色刀鞘,刀身几乎与地面持平,然后拔刀,一寸,两寸……这时候眼前突然模糊,仿佛还能看见刀拔出一半露出的隐约刀光,就听见啪的一声,雪半剑已经收刀。
只有这啪的一声收刀,让人确定他确实拔刀了。
这一半的隐约刀光,就是雪半剑后半生的标志,也是无数剑客拼尽一生的追求。
【四】白帝楼
西临城、孟星魂都是这无数剑客中之一。当初高老大激励孟星魂等人练武的时候,讲的也是雪半剑的故事。
“我知道有个地方,一定有你找的活儿干”。西临城说。
“我要的价钱可不低”。
“我知道你送的也不是一般的信”。
“有这么好的地方,那我不是要发财?”。
“能发财的,自然是好地方”。
“还请指教。”
“白帝楼!”
说罢,西临城回头一声吼,“老五,带这位兄弟到白帝楼去!”
刚才就着牛肉饮酒的那个大汉,不知道从哪里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手上已经没了肉和酒。他叫声城哥,向孟星魂打个手势。
孟星魂看他两眼,起身跟他出了小客栈。
其实并不用人带路,小孟也能找见白帝楼。
一出客栈 远远望去,飞檐重叠间有座拔地而起的高楼,风雪笼罩,灯火依稀,映在雪幕中一个巨大的影子。定是白帝楼无疑。
果然,那大汉披着格子大袍,自顾自地冲着那个影子走去,孟星魂跟在他后面,一言未发,只听得脚下踩着雪咯吱咯吱地响,走出许久。
“你干嘛要听西临城的吩咐。”小孟突然问。
走在前面的大汉老五立刻站住,猛回头看着孟星魂,双眼迸发出不甘的火焰。
他个子很高,鼻子红红的,不知是被天气冻得还是喝酒喝多了。
有这样一个红红的鼻子挂在脸上,即使双眼喷火,也是显得一副搞笑模样。
老五咬牙切齿地又回过头去,把在肩上的帽子框地扣在头上说:“因为他是一个老流氓!”
孟星魂说“所以小流氓要听老流氓的话”。
“你错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听过没有”。
“哦?”
“我虽然面貌凶恶却心地善良,西临城虽然道貌岸然,背后却专门捉人把柄!”
孟星魂不禁想笑。
“你一个善良的人怎么会有把柄被他抓到?”
“……我只是怕被他抓到而已”老五顿了一下,“我可没有把柄在他手上,我可是好人”。
这时候街上跑来几个小孩,看到老五便冲上来,给他塞了半个小小的红薯。
老五得意地扭过来“看见没?民意!”
那小孩说:“大叔!白帝楼那边又有人在打架!去的晚了要出事!”
“什么!”老五一扬格子大袍,露出腰间的佩刀,呼地一声,疾奔而去。
孟星魂扫了一眼他在雪地上踏出的深深的脚印,提气,踩着他的脚印也奔驰起来。
【五】看热闹的老油条
因为临着街口,白帝楼门前有一片开阔路面,孟星魂赶到的时候。路面上已经围满了人。
不仅路上,白帝楼上每一层的围栏上也挤满了人。
吆五喝六的叫声此起彼伏,孟星魂实在是太熟悉这种声音,快活林的酒楼里每天就是这个样子。
孟星魂已经没有兴趣去看热闹。
全世界的热闹都差不多无聊,因为那些热闹都与你无关。可这一次的热闹,他却不得不看。
刚才大汉老五一掀袍子露出佩刀,但孟星魂一眼便已看出,老五佩得是一把官刀。
再加上那奇特制式的帽子,一板一眼的走路方式,甚至城中小孩对他的态度,都表明老五是一名本地官差。
孟星魂又想起吃早饭的时候,他盯着自己看的眼神,并不是对自己的吃相有兴趣,而是跟金华城官差一样的眼神,盯紧陌生面孔的眼神。
炽雪城的官差,是什么样的程度呢?孟星魂不由地往人群中间挤了挤。
老五挥着官刀打开人群,冲进场一刀将格斗的两人分在两边。人群中爆出了一声长长的倒彩“吁——”。
孟星魂渐渐移步到白帝楼大门口,这里比大道高出几个台阶,正是最好的观战台。一个店小二正斜靠着门前的柱子对老五大喊大叫:老五,你这没劲道的,又来瞎参和!
众人随声附和:人家还没开打呢,你又过来秀你这破刀!
有人说:被你这一闹,双方战意折去一半,老五,你又坏了一场好战!
老五面不改色心不跳,挥刀大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公开械斗,我老五职责在身,怎能坐视你们这样目无法纪!
那店小二又大喊,这不是私斗,是瞬剑传人切磋武艺,军官大爷请明察呀!
他把军官大爷四个打字拖得又响又长,极不正经,众人脸上不由显出揶揄之色。
老五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高声接住话头,既然是切磋武艺,就要有见证人,我老五职责所在,也是义不容辞,今天就来主持这场比武!来来来,大家往后退一点,刀剑无眼,死伤无算!
两句话之间,老五由军官忽地变成了主持人,孟星魂扫一眼围观的群众,大家脸上不约而同现出会心一笑,显然已经司空见惯。原来老五不是来栏架的,反而是一个来组织众人看热闹的老油条。
【六】未名花剑,蛇剑无渊
格斗的两人仿佛并没有受到来自老五的丝毫影响,二人衣着一青一白,相隔一丈地款款站着,剑未出鞘,人也未露出丝毫气势。孟星魂点点头:这显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难怪围观者甚众。
孟星魂知道炽雪城的剑客受雪半剑的影响,十分看重拔刀式,交手前,剑绝不出鞘。而在剑出鞘的那一刹那,也一定是决定胜负的那一刹那。
青袍人的手轻轻摸上了缠满绷带的剑柄,白袍人也握住剑柄款款斜过身体。
众人屏息凝气,只见得雪花在二人中间的一丈地内零星飘落。
天空仿佛略微放晴了一些,白帝楼檐角的风铃稀稀落落叮叮响着,此刻,风也变得小心翼翼。
良久,一只麻雀落在屋檐上,它弹跳两下,一抖机灵,又嘭地飞起。
它弹起的那一瞬,溅起檐上积着的落雪。
雪花细细一束,斜斜地地下落。
恰好挡在二人视线中央。
就是这一刻,青袍人出剑!!!咔的一声,藏青色的剑鞘裂成两半,从中挣出一匹毒蛇一般的青剑,划着刁钻的弧度向白袍人咬去!!
“蛇剑无渊”!。
白袍剑客手也猛抬,白色剑光随之暴涨,站在两丈外的看客们仿佛看见:这剑光往外送之前,恍惚已抖出四五个剑花,众人面颊也像被一道道轻柔的剑光接连拂过。
“未名花剑!”
孟星魂惊异间,双剑相交。正以为他们要绞杀在一起,却见二者一触即分,白袍剑客四体纵跃,蛇剑则顺着剑意贴在地上前探,用力过猛吗?花剑凌空向蛇剑后背猛刺,只见蛇剑背对俯冲而来的一剑,将长剑从左肋下送出。
匪夷所思!
孟星魂这个念头刚刚闪过,青色剑光已退,蛇剑已经回身,却依旧背对着花剑,反手执刃,泛青的剑刃格在花剑肋下。
花剑依旧保持着俯冲落地的姿势,不过剑脊微微下垂,好像意图去格挡些什么。长剑刺出的姿势也没有变。
他不能变!因为他只要妄动一下,肋下青剑一挑,他执剑的手就要废了。
胜负已分。
老五还沉浸在蛇剑反杀的瞬间中无法回神,那瞬间实在太快,太精彩,实在让人意犹未尽。他已忘记他还要宣布胜败结果。
人群中许久才发出纷纷的议论声,楼台上有人欢笑有人跺脚。
“不愧比偏未名多吃十年饭”,孟星魂轻轻感叹,一旁的店小二本来眉头紧皱,听了孟星魂的感叹,突然舒了口气,换上一副豁达的神色。孟星魂猜想他铁定押了不少在偏未名身上。
那小二哈哈一笑,向花剑——偏未名走去。“花剑兄,剑法如此精进,老蛇剑十年前可没这能耐!”
偏未名只是静静站着,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沉默在败北的痛苦中,还是同样沉醉在蛇剑那一瞬的反杀中?没人比他更清楚刚才那一招的震撼。
【七】偏未名
偏未名,十六岁突然出现在炽雪城中的少年剑客,剑法仿佛师从名家,剑出如漫天花雨,因此得一诨号:花剑。在炽雪城四年一度的大校场比武中,连续击败飞鹏帮十名鹰字辈一流剑客。万鹏王亲自下台握着他的手臂再三询问他叫什么名字,桀骜的白衣少年一扬头说:我还没有名字。
“以无名而争名,我看,就暂时称你为——“偏未名”小友好了”。万鹏王说。
自此,少年白衣剑客便被称作偏未名,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这个称呼,至于他真实的名字、一手好剑又师从何处,至今没有人知道。
蛇剑无渊,他震开两半的剑鞘已被哄抢而去。他低头找了两下没找见,便将剑挂在腰带上准备走开了。他身材很高,穿色泽近于浓墨的青袍,袖口高高挽起,露出铁一般的臂膊。
相比起花剑身世神秘,无渊来历则清楚的多,他是讲究苦行悟道的灵蛇剑派传人。常年在城外白鲸川上的船上做工,他的剑法“如云间之电发,如草间之蛇惊”,是一手教科书一般的蛇形剑,被无数青年剑客效仿,其中便包括孟星魂。
“老师留步”楼台上有人唤住无渊,无渊抬头望去,是个布带绑着额头的青年。
“老师,我这里有给您备着的剑鞘”,说着,一漆黑剑鞘甩将下来。无渊腰间青剑一出,锵的一声,凌空入鞘,顺势一甩,别在腰间,剑鞘大小正合适。
他顿了一下,向楼上道声谢,便缓缓走去了。
孟星魂已经认出那布带缠头一副水手打扮的青年,便是早晨凑过来跟他搭桌子的二人之一,孟星魂想想他一身的鱼腥气,多半是与蛇剑在船上的朋友。再看看他身边,另一个人不知去了哪里。
距离午时尚早,白帝楼内却已经人声鼎沸,孟星魂找一个座位坐下,听见身边的人依旧在讨论刚才的一战,争论声,叹息声,欢呼声此起彼伏。老五从外面悻悻地走进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人拍一下他肩膀:“老五,你又没押注,没亏钱,穿头丧气的为个甚”。老五没理他,捡个桌子,一屁股呆坐在那里。
花剑正一步一步走上楼去,所过之处,有人赞许,有人安慰,可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着,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赞扬和安慰都是多余的,他现在却只有一件事情要做。他径直走到窗边一个雅致的座位边上,立住不动。
【八】你说是他?
一个老人正坐在这座位上独自饮茶,闹哄哄的白帝楼内,凡经过老人座位四周,人们都小步快趋,放低声音,生怕打扰到他静静品茶。老人头发花白,身材瘦小,一眼看上去,可能会觉得他只是本城的一个教书先生。但是他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告诉你,这决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老人面前只有一壶清茶,显得桌子空荡荡的,他已经独自品茶许久,桌对面的太师椅上,正蜷着一只白色的猫。老人轻轻抬手,“坐”。
偏未名站着,他更愿意站着,或者他站着就可以避开老人目光的直视,再或者他刚刚战败,他用站着表示自己心中的不甘正在沸腾。
“坐”。老人说。
白猫睁开眼瞄了一眼花剑,他的一只眼睛是海蓝色,另一只却是琥珀金。猫儿伸个懒腰,款款踱步走下太师椅,跃上另一张桌子。刚才楼下观战的店小二飞也似奔过来,将一盘糖醋鲤鱼恭恭敬敬地摆在猫儿面前。猫儿一见这黄橙橙的糖醋鲤鱼,居然又蜷了起来,似乎根本没看到这么一盘菜一般。
老人叹一口气:我说轩子,你伺候这大爷也这么久了,怎么连他不爱吃甜的也忘了。
小二如梦方醒,赶紧换了一盘清蒸武昌鱼来,猫儿才慢慢睁开眼吃了两口。
众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猫的排场吸引过去了,连孟星魂也是大为惊讶,连宠物都这么讲究,这老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孟星魂心中一阵好奇,边饮茶边看着花剑和那老人,因为距离太远,只见得老人用茶盖叮叮敲着茶碗说话,两人仿佛在争执着什么,老人说着说着忽地向楼下的孟星魂扫了一眼,二人目光相触,孟星魂马上避开,低头饮下一碗茶水,再悄悄地往上望去。老人依旧在饮茶,而花剑依旧站着,只不过,目光正死死盯着孟星魂。
“剑神,你说是他?”
从未有过的恐慌感从背后迅速攫住了孟星魂。
曝露了吗?
自从十年前第一次执行任务开始,孟星魂就从来没有被察觉到过。高姐曾经说过,杀手是没有名字的人,就像地上的影子一样,没有区别,没有痕迹。这句话像刀刻在他心中一般。十年间,数以百计的武林豪客倒在他的刀下,他们无一不是江湖上沉浮多年的老狐。而孟星魂潜伏在他们近在咫尺的距离,在刀锋伸向他们咽喉之前,老狐们无一不像待宰的羔羊般毫无察觉。即便是在洛阳第一大豪——金枪李的宅邸,孟星魂潜伏三个月之久,每天从三教九流众江湖头领眼皮子底下走来走去,没有一个人发觉孟星魂会武功,更没有一个人觉察到他来意不善。而孟星魂刚刚坐在人来人往的白帝楼,还未饮完一杯廉价的茶水,就被人识破了。
花剑站在孟星魂三丈以外的距离盯着他,孟星魂感觉他就像站在自己面前一般。
识破了吗?
未必!
一道电光忽然从孟星魂脑中闪过,孟星魂反盯着偏未名看,行走江湖,稳字为先,切不能自乱阵脚。
“你这个没良心的!就知道赌!老娘嫁给你真是瞎了眼!”
孟星魂头上猛地挨了一下,耳朵马上被揪住,孟星魂不由地丢下茶杯,被人揪了起来。
孟星魂扭头一看。
冷燕!
【九】冷燕
诧异间,冷燕扭屁股就走,“还不赶紧跟老娘回去!”
刚才被花剑狼一样的目光死死盯着,孟星魂都没慌,此刻孟星魂冷汗湿了一屁股。
“这娘们儿疯了?”
不过他像挨了揍的哈巴狗一样跟赶紧了出去。老人、花剑、白帝楼内的众食客,瞪大眼睛地看着孟星魂慌慌张张地跟出去,连那白猫都停下吃鱼,看着孟星魂的笑话。
孟星魂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丢脸。
冷燕在另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孟星魂跟着她穿过了三条小巷,两条长街,经过四家包子铺。这仅仅不到一里地的距离。可孟星魂觉得这实在是漫长的一段距离。
冷燕的背影好像很得意,孟星魂想起叶翔常说的一句话,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为什么叶翔说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冷燕走进了客栈,孟星魂只有跟着,她好像并不是要吃饭,经过大厅,径直上了三楼,走进一间天字号客房。
孟星魂停在门口。
“进来”,冷燕说。
牙一咬,心一狠,孟星魂也走了进去,冷燕随即带上了门,插好了门闩。
冷燕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孟星魂站着。
“你要怎样谢我?”冷燕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得意。
“谢你?”虽然已经走过了漫长的一里地,孟星魂的耳朵还是红得像烤过。
“当然”。
冷燕喝口水,又拿个杯子,给孟星魂倒了一杯。
“要不是我救你,你能从那老人手底下走脱?”
孟星魂本来站着,现在已经坐在了桌前。他盯着冷燕,想要她说更多。
“如果你想要一个女人把东西全部告诉你,在她说话的时候就不要多嘴”。孟星魂记着叶翔的话,就像记着高老大的话一样。此刻他一言不发。
果然,冷燕接着讲了下去。叶翔的话又言中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冷燕确实是一个十足的女人。
“你认不认得那老人手上的白玉扳指”?
孟星魂摇头。
“那玉扳指普天之下只有四枚,分青、白、紫、黑四色。万鹏王手上戴着的是黑刚玉扳指,孙玉伯手上的是紫玉石扳指。”
这两个名字一出来,孟星魂脸上也不禁变色。
能跟着两个人比肩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孟星魂不愿意承认,可他确实已经知道那老人是谁。九公主远在西域天山,又是女流。这白发老头只可能是封剑多年的:剑神——风冥水!
“难道剑神到这里来做了炽雪城主?难怪万鹏王势力笼罩炽雪城多年,却只是统领炽雪城通往飞鹏堡的城关。”
“你只说对了一半。剑神不是炽雪城主”
“那他?”
“你知道那四色扳指意味着什么吗?”
孟星魂在听。
【十】瞬剑盟
“七十年前,雪半剑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客”。
“不错。”
“雪半剑生前,来找他学剑的剑客不计其数,他从来都是来者不拒,纳入门下,所以炽雪城从那时开始就剑客云集。可是雪半剑仙逝后,你可曾听说谁继承了他的衣钵,能再次挥出那仿佛电光一般的瞬剑呢。”
“几十年来,从未听说过”。
“所以,在雪半剑离世五年后,江湖上的剑客在炽雪城举办了一场有史以来的最大规模剑客集会。”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当然,因为那一场大会基本沦为了一个混战的的教武场,本来组织这次集会的目的是为了集合雪半剑生前对众人零散的指导,集大成后,相互印证,进而追逐到他那般的无上剑道。可是大部分剑客不远万里赶来,只为在这次大会上挫败他人,崭露头角。所以这次大会被大多数人以为是一场无意义的乱斗。”
孟星魂想想,三教九流的剑客挤在一起确实会变成这样,于是微微颔首。
“但另有一帮剑客却践行了这次大会的初衷。你知道,剑法到了一个境界,真正的剑客苦闷的不是没能挫败对手,而是如何戳破头上的天花板,达到新的领域。所以这一群真剑客公推出了四名剑客导师,成立了瞬剑盟。”
“所以那扳指就是瞬剑盟四名导师的象征?”
“不错,那四名剑客导师无一不是绝顶的剑客,他们以开拓剑道为己任,并拼尽一生之力重现瞬剑,经他们相中辅导的青年剑客,无一不是武功精进。可惜到直到现在,都没能达到雪半剑的水准,甚至连一半也未企及”。
孟星魂心下忖度,我的暗杀剑也不知到了什么境界,如能蒙瞬剑导师传授,也定然可以创出新的名堂。可他们怎么会指导我这么一个杀手呢,我修成了剑道,难道还要做杀手继续杀人吗。
冷燕见他沉默,又接着说下去:“三十年前,风冥水经瞬剑导师相中指导,剑法通灵,连孙玉伯和万鹏王都甘拜下风,西域九公主还未一战便承认风冥水乃当世第一剑神。”
孟星魂知道这段故事,当时九公主与风冥水约定在天池中心的小岛上争夺剑神之名,乘船前往小岛时,风冥水见水天共色,山岳巍峨,兴之所至,弹铗长歌。舟行至半,手中长剑不慎落入水中。九公主于是劝风冥水择日再战,风冥水却道无妨。待众人上岸,风冥水冲天池一招手,早已沉入水底的长剑竟流星般激射而出,回到他手上。九公主见状,当即认输。承认自己修为远逊风冥水。
“九公主少年时便已经修炼过昔日白云城主叶孤城留下的的天外飞仙剑谱,仅此一招已足以笑傲江湖,却轻易认输,由此不难想象剑神风冥水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孟星魂无语。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盯上了你吗?”冷燕终于说到正题。
【十一】生意人
“为何!”孟星魂终于按捺不住。
“因为他和花剑说,你是继蛇剑之后,下一个要交手的对手。”
孟星魂震惊:“剑神在指导花剑?!”。
“不错。”屋顶上有个人轻轻接口。
冷燕大吃一惊,推开窗,一个人坐在他们房间的屋檐。长剑白袍,竟是花剑偏未名!
一只白猫,轻轻落在窗棱,又跃入屋中的床上,舔舔自己的毛发,慵懒地卧下。
是剑神的白猫。
锵地的一声,剑光瞬现,一柄剑鞘弹在墙壁上,掉在孟星魂脚边,花剑已经手执长剑立在房中。
阁下既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我也不再废话,请出手吧。
剑尖已经直指孟星魂的咽喉。雪亮的剑身,掩盖住了花剑的表情。
“我只是个信使,只会一些粗浅的防身术而已。没想到阁下居然会对我这种跑腿儿角色感兴趣。”
偏未名歪过头去微微一笑,“原来现在的信使,都是拖家带口去送信吗?”
他话说的很慢,语气调侃,说话的时候眼神在冷燕和孟星魂之间瞟来瞟去,似乎在说,你们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嘛。
可话刚落音,偏未名身形暴起,瞬间刺出满屋剑光。孟星魂急退,落入死角。
缤纷剑光中央,一束剑影蓦地光芒大炽,携风带势,刷地刺将过来。
白虹贯日!孟星魂心下一沉,这是全攻的一招剑法,一剑刺出,不留收势。偏未名这不是试探,而是真的上了杀招。
孟星魂紧靠着墙角,退无可退,全身笼罩在这一式的剑光之下。
剑光照耀下,还能看见孟星魂的眼神,那还是如寒星一般的眼神,没有掺着丝毫的慌乱。他的双臂扶着墙,身形仿佛因为害怕而微微晃动。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躲闪,吃下这一剑。否则,有剑神撑腰的偏未名定然纠缠不清。
当然,让对方的剑刺中自己却避开要害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孟星魂盯着越来越近的剑尖,嘴角甚至流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呯!
电光石火间,一柄匕首轻格剑脊,格上了这一招白虹贯日。
孟星魂和偏未名眼前一花,冷燕一个飞撞,将偏未名撞开,剑光顿散。
冷燕挡在孟星魂面前摆出架势,她反手持匕首,用刀尖在空中划着8字。
“剑神的门徒原来这么嚣张,你倚着剑神的名号就能胡作非为?”
偏未名一言未发,骤然身形一拧,挑出一剑,剑到势消。冷燕的匕首却脱手,直直飞出,嘭地扎在天花板上。
偏未名收招滞在那里,不再出剑,也不后退。床上的白猫打了一个呵欠,伸伸懒腰,又蜷下。
良久。
“媳妇儿啊,坐下歇歇吧”,孟星魂拍拍冷燕的肩膀,走到桌旁,坐下来倒水,又伸手招呼偏未名也坐下。
“花剑兄,我跟我老婆都是生意人,靠的就是身体好,赶趟子,挣些个辛苦钱,实在是吃不消你这上来就找人拼命的玩法。我媳妇说得对,你不能依仗着剑神撑腰就胡作非为,逼人跟你动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无忧无虑,不愁生计。”
偏未名打断小孟,“我相信剑神一定不会错,他说,当时的白帝楼内,剑法最高的人就是你。”
此言一出,连孟星魂都觉得惊讶不已,偏未名又接着说:“所以,我才不惜动手试验兄台,这是我鲁莽了,还望海涵,不过还请兄台看一样东西”。
偏未名站起来跳上窗台,扭过头来说声,“还请指教”,就势一躺,直坠下去。
“喂!”冷燕惊呼。二人急忙冲到窗边,搞不明白花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十二】交易
而待二人看见偏未名抱着剑,像羽毛一样在空中飘荡时,此刻的惊诧远超方才花剑跳窗时的莫名其妙。
街头似乎有风扬过,花剑借风旋转上升,舒展地滞在空中,又轻飘飘地落回到了屋内。
“这是什么轻功?”冷艳不禁脱口问道。
花剑微微一笑。“怎样,如果阁下答应跟我比试一场。作为交换,我便将这轻功传授与阁下”,花剑顿了一下:“以及尊夫人”。
冷艳的眼里已经放出了光。
花剑开出了一个实在难以拒绝的条件,孟星魂也左右为难。要做出花剑刚才那些轻功动作其实并不难,但最关键的是,花剑起飞前并没有发力。不发力起跳而施展轻功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刚才使出的这几招看上去平淡无奇,其实是绝顶高妙的武功。
花剑向前一步,握住剑的拳头煽动性地前伸,几乎抵住了孟星魂的胸口,“怎样,如果学成了这样的轻功,还有什么信送不到呢?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孟星魂看着他的眼睛。
“好,我接受”。好字说出口的时候,孟星魂出手将花剑的长剑抽出,剑光毒蛇般做出数个翻搅的动作后,锵地回到了剑鞘中。
花剑目光一闪:“果然不枉我走一趟,好”。
“只可惜”孟星魂说。
“什么?”
“我并没有像兄台那样趁手的剑”。
“哈哈哈”偏未名大笑,“去找城西的老铁匠,他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说完,他将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三天后,我们白帝楼见!”
花剑一阵风也似地消失了,孟星魂回头看,随他而来的白猫,也早已经不见。
风起,灯红,暮雪潇然。
偏未名站在炉火前。
一个老人在拨动着火炉里的炭火,屋子被火光映照得一片通红。
“未名,你去把窗户打开吧”。
“是”。
偏未名将窗户一扇一扇全部打开,风拂过,雪花飘进华屋,在大红的地毯上静静地融化,屋子里只有老人拨动炭炉的声音。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到戌时,老师”。
“是时候出发了,他会来吗?”
“一定会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做了一笔买卖”。
“哦?”
“他说他是个生意人。我相信不管是商人还是剑客,这种买卖他一定不愿意错过”。
老人淡淡地笑一下,将手上的白玉扳指丢在炭火中,站了起来。
“未名啊,你跟我多久了”。
“已经两年,老师。”
“这两年,你觉得进步了多少”。
“老师,我觉得就像现在这间屋子,里面点火烧得通明,却是外面看得清楚。我有没有进步,自己是不明白的。”
老人点点头。向外走,偏未名抢上一步把门打开。
“未名啊”。
“在。”
“把东西带好”,老人顿了一下,“我带你走了两年弯路,能不能走出去,可能,就看这一次了”。
“是”。
偏未名小心翼翼将门关上,二人下楼,走进一片风雪。楼上的窗,在雪夜中微微晃动,屋中的炭火,忽地熄灭。
【十三】西城老铁匠
“我跟你一起去”冷燕随孟星魂走出客栈。
“行了媳妇儿,你在客栈等等我,我去买一把剑就回来”。
“少蹬鼻子上脸了,谁是你媳妇儿”。
冷燕娇嗔,孟星魂分外受用。
“原来现在的信使,都是拖家带口去送信吗?”一个声音突然从角落里传来。
二人顺着声音回头看,一个方巾包头的男子,抓着一把肉串正坐在烤串炉背面看着他们。
“原来是城哥?哈哈,原来,你也是做小买卖的?”孟星魂笑笑,在西临城旁边找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
“你们聊,外面好冷,我先回了”。冷燕冲孟星魂笑一下,扭头便去。
“不吃一串吗,味道很好的”。西临城高高举着手上的羊肉串,看着冷燕的背影匆匆上楼,差点同店小二撞个满怀。
小二抓着一箩筐的蔬菜飞奔而来,“城哥,你要的菜,我都准备好了!”
“你要不要来一串,味道真的很好”。
“城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不会真的是烤串大哥吧?”
“你呢,你可一点也不像送信小弟”。
“早说了,我送的可不是一般的信”。
“我烤的可也不是一般的串儿哩”
哈哈。
“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要去城西,有人给我介绍那里最好的铁匠。”
“西城老铁匠?”
“对,就是他,怎样?”。
“谁介绍给你的?”西临城看着孟星魂:“西城老铁匠已经三年没有再打铁了。”
入夜的城西偶有几声狗吠,灯也不见得几盏。
拐角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影,不急不慢地向路口走去。
路口的对面,一家铁匠铺,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
月亮难得从云中浮出来,映着满地的积雪,来人穿着雪白的靴子,墨绿色的劲装,被风吹乱的头发微遮着一双冷峻的眼。
这人赫然便是孟星魂。
月华再次隐去,孟星魂已经走近了路口。
呲呲两声破空之声,摇晃的两盏灯笼应声而灭,黑暗迅速扩张,铁匠铺就像被一张巨大的黑手握住。
“喵呜~”一声轻微的猫叫,一只白猫轻轻跃上门檐,卧了下来,远远看去就像门上的积雪。
孟星魂停下,隐在巷子浓重的阴影中。
呲呲,又是轻微的破空声。
仿佛有什么细而长的暗器嘭嘭扎在门檐上。
白猫伸个懒腰,又卧下,暗器只是扎在白猫身旁,仿佛只是想把这不速之客吓走。
而白猫伏一会儿,走两步,没有任何被吓到的意思。或者它根本没有意识到刚才的危险?
街口数丈的空间内仿佛形成一种莫名其妙的对峙,孟星魂站在阴暗中一动不动,唯一可见的只有他那双寒星一般的目光。
白猫在墙上踱了许久,终于依依不舍跃入院子里。
孟星魂贴墙翻身,以一种漂亮而简洁的姿势翻飞而起,跃上了身边建筑的屋脊。他从高处往铁匠铺院子里张望,刚一定睛,飞雪飘扬中,院中蓦地一点寒芒亮起,瞬间,如虹剑势从院中直冲而来。
白虹贯日!
【十四】黑衣人的偷袭,寂寥的老人
剑光雷霆一闪将整个暗夜照得雪亮,孟星魂惊恐的目光盯着倏忽既至的剑尖,脸上是绝对的难以置信:怎么,怎么可能会有人自下而上刺出如此远距离的白虹贯日!
说时迟那时快,孟星魂急往后仰,不知何处而来的万点白光叮叮叮叮打在剑身上,溅起一圈一圈的火花。远远看上去,长剑好像过年时小孩子手上闪闪的烟火,又像一束彗星穿星袭月,搅动着旋转的银河。
剑势顿消,火星四散,四下寂灭无声,一名剑客持剑立在屋檐上,白袍长身仿佛飞仙下凡,正是花剑偏未名。
偏未名凝视着闪到一边的孟星魂:是你?!
孟星魂没有答话,缓缓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同时,四周因月华时隐时现而起伏不定的阴影中,随着站起来八个劲装的黑衣人。
“嘭!”,屋顶上突然一声闷响,浓烟四散笼罩整个屋顶。这一声响声虽不大,偏未名却被震得浑身发麻。还来不及他反应,紧接着又是数声闷雷。浓烟中几道光芒微闪,烟气未散,就见偏未名狼狈跌出,虽半空尽力拧身,却依旧重重落在雪地上。
花剑撑着长剑站起,身上一身大小不一的伤口渗出血来,将白袍染成花白。刚一立住,狼狈退向小院。
花剑退到小院门口,斜倚着门框,却不再进去。他咬着牙将肩膀上的长长银针拔出,丢在地上。风呼啸着经过长街,花剑一身冷汗几乎被吹了回去,花剑却一个哆嗦也未打,就好像一下子被冻成石像一般。风中恍恍惚惚传来飘飘渺渺的歌声。
“栀子花开哎——六瓣头哎——姐家门前哎——一道桥哎——”。
月光再次从云中探出头,积满雪的长街泛起银色光华,连街两边的砖墙上的纹路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四下无人。
孟星魂连带刚才莫名窜出的八名高手消失得无影无踪。风起风停,除此之外只有偏未名渐趋平静的浓重呼吸。
偏未名向背后的门一推,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门原是虚掩着的,偏未名进去不一会儿,便提着一只长竹竿走了出来,将熄灭的灯笼摘下来,点着,又挂了回去。做完这些,又走回小院,将木门掩上。
剑神正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半空中的月亮。
“你可知道那是谁?”
花间剑恭恭敬敬地站着,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竟然唱得这样一曲江南小调”。
原来剑神说的是风中飘来的歌声。花剑微微抬起头,仿佛有些诧异,又好像是探起头细细分辨风中隐约的歌声。
“那可不是江南女子唱的调子啊”。
屋子里传来一位老人的声音,音色苍老,吐字却是低沉而清晰。
“哦?”
“她的咬字里面带着胡音,应该是西域里来的胡姬”。
“哦。”剑神呵呵地笑。
“老师”,花剑说:“白帝楼最近确实来了一些西域少女。”
“原来如此”。
从屋子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叹息。剑神回过头去,窗纸上闪着昏黄的烛光。“老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叹起气来。”
屋子里顿了半晌。“当初,丝路上的诸多胡女,受人调教,在集市上跳胡旋舞,被丝路上的商人当作奇货可居,顺着驼队带到长安来卖钱。中间呢,一转手,商人赚个十几两银子。咳咳,而这些少女,在酒肆中为讨人欢喜,又学着,学着唱一些生硬的江南小调……”。
老人又顿了许久,“这真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剑神愀然无语。
屋里的老人长长舒一口气:“我也有几十年没有见到沙漠的驼队了。”
剑神走进屋子去,屋子里响起轻微的点火的声音,烟袋锅子轻敲的声音。
一时寂静。
“有人吗?”忽然有人在轻拍小院的木门。
花剑猛地回身,握紧长剑走到木门前,将门打开一半。
“是你!”
【十五】西域小调,再遭偷袭
孟星魂正和西临城走在炽雪城的大街上。雪微停,街市上人声喧闹,小孩子点着灯笼互相追逐。
“也不要怪这些天大雪封关,你在炽雪城多呆几天,可以吃到一些别地儿没有的好东西,像街角那边的馄饨铺,也卖羊汤,那味道比西域的还要好上一倍。”
孟星魂听着西临城颇有兴致地指指点点,却也没多说话,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城哥,西城老铁匠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说老铁?你不用担心,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许多剑客都说他打造出来的兵器格外趁手。”
“我是说他武功怎么样?”
“嗯?”
“哈,你想,既然他那么会打造趁手的兵器,那肯定对用兵器的门道也熟络一些吧?”
“他应该,不会武功吧。”西临城说:“若是会武功怎么会因为身体原因不再打铁了呢?毕竟上了年纪了。何况,撑船打铁,最磨气力,就算年轻时候会武功,打了这么多年铁,功夫也被磨掉了吧。”
西临城嘿嘿一笑,“对了,你琢磨这个干嘛?”
“随口问问”。
二人左拐右拐,渐渐从热闹之处走到了僻静的西城,刚转过一个小巷,忽地一阵疾风掀起屋檐上的落雪。二人顿时站住。
“栀子花开哎——六瓣头哎——姐家门前哎——一道桥哎——……”风中传来歌声,在寒风的呼吸中宛转悠扬,余音不绝。
西临城顿时沉默,远远望着白帝楼上的阑干灯火。
“好久没听到有人唱这样的江南小调啦。”孟星魂说着,想起在快活林的晚上,偶尔也会听到凤凤唱着相似的江南小调,场景有些相似,却还是还是凤凤唱的更有韵味一些。
西临城回过神来 “这可不是江南小调,是塞上的小曲儿。”
“分明是江南的调子嘛,这我怎会不知”。
“你听这歌姬的咬字,每一句的第一个字都咬得极重,这是西域姑娘在唱歌,她学得虽好,口音却难免避不开。”
“兄台在西域呆过?”
西临城嘿然一笑:“岂止,你可听说过团城——巴格达?”
“大食国?”
“对”,二人又往前走,“我小时候随家里船队出海,远赴大食国港口弼斯罗,后来到了团城巴格达,在那里呆了五六年才随西域的商队辗转回到中原。”
“原来是这样,那可是丝路的尽头吧?有什么好玩的物事没?”
“要说起来,那里的刀剑都装饰得十分华丽,有的刀柄上嵌满宝石,有的刀鞘直接用黄金来做。”
“他们那里用刀多一些?”
“对,不过跟我们这里不一样,他们那儿常见的是弯刀,像新月那样的弯刀。有一种弯刀,铸就的时候,刀身上就布满层层叠叠的美丽花纹,这种刀,切金断玉,锐不可当。”
“这是什么刀?”孟星魂不禁神往。
“这种刀就叫做……”西临城忽地一顿,猛然大喝一声:
“谁!”
西临城拧身而起,直奔屋檐之上。就在他飞起的瞬间,孟星魂眼一抬,有暗器激射而至,他伸手想将西临城从半空拉下以避开暗器,但是没想到,西临城的轻功远比他想象中快得多。
更要命的是西临城也察觉到了这破空而至的暗器,暗器也比他想象中多了一倍,也快了一倍,他滞在空中,无从着力,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孟星魂右臂上青光一闪。
这青色的光,好似来自漆黑大海最深之处,一闪而逝的莫名光华,神秘而妖冶,在生死攸关、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仿佛忽视了时间的流淌,自顾自地在晦暗中如擦亮的火柴一般呲啦地点燃,但是这束光的光彩却是内敛的,深沉的,仿佛创世时期便埋在土地深处的一块青铜。是极少有人能见到,更无人能解释的一抹华彩。是幽冥最深处暗极忽明的鬼火,是天外最远处激烈燃烧的流星。
甚至没人察觉到一抹诡异的青色,便只见地上突然多了一排长针,西临城轻松落在屋檐。
一只匕首从半空缓缓落下,孟星魂伸手接住,匕首瞬间消失,好像一只黑色的乳燕落在他的手臂之中。
【十六】支援与怀疑
“好”,西临城不禁赞叹。
那一瞬间,西临城只觉得脚下突然有物一垫,便顺势一踏,疾飞而起,而几乎是同时,孟星魂不知怎么一拨,致命的飞针纷纷偏离,四散落地。
好快的匕首,西临城暗道。四下一探,袭击他们的人已经瞬间消失在远处的屋宇之间。
西临城落地,从围墙上拔起一枝飞针。
“想不到炽雪城还有这样的高手”。飞针几乎直没入墙,西临城看一眼飞针射来的方向。
“不好,这方向是,西城老铁!”
孟星魂也一个激灵,二人贴墙飞起,几个起落,直奔铁匠铺。
奔腾间,西临城看着孟星魂矫健的身姿,心下盘算:“这人出手之快,世间罕有,也不知来炽雪城作甚,是敌是友。”
孟星魂也暗道:“此人十分警觉,感知力远在我之上,轻功之好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知出手如何,是何来头”。
二人此刻直奔铁匠铺,身形已经形如鬼魅,但二人心中都有所盘算,其实已经压低了自己的轻功水准。
二人在铁匠铺前的街口落地,空气中隐约浮散着烟火之气,雪光借月光格外照人,满地一片银白,但他们还是第一时间看到了掉落在地上的长针。
西临城捡起地上的飞针,与刚才的长针一对比。他看孟星魂一眼,将长针递过,两支长针一模一样,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西临城一顿,仿佛听见有人在咳嗽,孟星魂于是上前轻轻叩门。
“有人吗?”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半,开门的赫然是:花剑——偏未名。
“是你!!”
门口蓦地爆出愤怒的剑光,两扇木门瞬间被击飞,凌厉剑光下,孟星魂左右躲闪。
“白虹贯日!”花剑剑出如虹,孟星魂早已领教过这一招的厉害,手中两支长针一闪击在剑刃之上。剑势稍阻,花剑见针,更是怒不可遏。
“火凤翔天!飞龙探海!”花剑临空而至,双招齐出,招招必杀。
还来不及劝阻,纷扬的剑光,四散的剑气,已经将西临城逼出三丈开外。
孟星魂急退,胸前却已呲啦划出长长一道。
来不及细想,孟星魂猛地发力,流星一般急退至巷子中,扭头便飞奔而去。
“还走!”偏未名暴起,一招彗星袭月,长剑脱手飞出,彗星一般沿着巷子直追孟星魂而去。
孟星魂已经听到背后疾飞而至的破空之声,本来他一拧身便可避开,但他奔驰之间,前方猛见有人款款走来,居然是冷燕!孟星魂若是一闪,冷燕便正中此剑。
形势危急,孟星魂猛地跪下,大喝一声,一招童子拜观音,合掌向头顶击去。
呯地一声,飞驰而来的剑刃被孟星魂合掌击中,携一股大力向斜上方直冲而去,冷燕惊慌间一个后仰,毫厘间堪堪避过。
孟星魂双手合十,大口喘着粗气,冷燕躺在雪地上,也是半天缓不过神来,许久,只听鏦地一声,长剑落地,远远地插在巷子正中。
【十七】逃离,再遇黑衣人
“快走!”
冷燕爬起来,孟星魂正跪在她的面前,依旧保持着童子拜观音的拳势,他垂着头剧烈喘息,汗水从他的发间轻轻滴落。显然刚才应急的一拼给身体带来了巨大的负荷。冷燕惊愕间仍是不知所措。
当地一声,从孟星魂的合掌间掉下一支青铜色的匕首,孟星魂双手支地,呼出长长一口气,原来刚才危急间,孟星魂合掌夹着匕首,用匕首尖端拼命击开了这一记飞剑。
“情势不对,快,离开这里”。孟星魂摸住匕首,控制着身体的摇晃,站了起来。
冷燕恍然,一把抓起孟星魂的手,扭头便跑。孟星魂一愣,却也由着她抓着自己的手一路飞跑而去。
二人刚远去,忽地有人纵身落地,落在扎在地上的长剑之侧。
那人锵然拔出地下的长剑,顺着剑脊打量着剑身,迎着雪光,长剑寒光阵阵。
他将剑插在腰间,缓缓向铁匠铺走去。
“你呀,这次可又欠我一个人情”,冷燕牵着孟星魂的手,在小巷内左右穿梭。
“嗯?”
“每次你遇到麻烦,都是我带你离开是非之地,你说,你是不是一直欠我人情。”
孟星魂哭笑不得。
又闪过一个路口,冷燕突然觉得手上一重,不由被拉着停了下来,他扭头去看孟星魂,孟星魂正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冷燕回头,不远处的平房屋顶上,正抱臂立着一个黑衣人。夜风夹杂着凌乱的飞雪从他身旁飘过,积满残雪的屋檐上,此人不动如山。
“阁下有何指教”。孟星魂说。
“请兄台随我走一趟”。声音入耳,冷漠而清晰,仿佛北风迎面袭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与坚决。
“哈”冷燕猛地跨上一步,双匕首一闪挡在胸前,“你说走便随你走?你可真是会讲笑话”。
“我从不讲笑话”。黑衣人说。
冷燕嘴角正闪过一丝嘲讽的微笑,却马上僵硬。
她惊觉四周的屋檐上出现许多黑影,将他们围在中间,冷燕没有回头望,也能感觉到四周冰冷的目光正集聚在自己背上。
银光一闪,不知何物打在她左手匕首上,冷燕手掌一阵发麻,几乎脱手。
黑衣人并没有丝毫动弹,依旧沉稳如山,却轻轻道出一声,“好”。
冷燕立即将手中双匕首握得死死,就像行将溺毙之人死死握住水中的木板,不由任何人将它从手中夺去。
“啪”,银光再闪,冷燕右手匕首直接飞出,镗啷啷在地上弹动,远远掉在地上。她看着掉在地上的匕首,茫然若失,眼睛里几乎流出泪来,也不知是不甘、愤怒还是恐惧。
一只大手拍在冷燕背上。
是孟星魂。
“哈,不知道阁下要带我去哪里,远不远?内子身体不适,可走不了太远。”
“尊夫人自去歇息便是”。
“好,请!”
“请!”黑衣人纵身落到地面,扭头便去。
孟星魂向前走两步,回头冲冷燕微微一笑:“我去去就来,你回客栈等我”。说罢,便随着那人的方向走去。四下其他黑影也纷纷落地,从冷燕两边走过,随在孟星魂身后。
【十八】神秘的老人
人已远去,冷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滴泪珠,从冷燕的下巴轻轻滴落。
她的左手依旧死死地握着手上的匕首,微微颤抖。
平房下的灯笼随风来回晃动,冷燕脚下的影子也随着左右摇摆。
雪又下了起来,不是鹅毛般的飘雪,而是沙沙的流霰。
整个世界都在沙沙地落雪。
残雪的地面渐渐变成白色的沙漠。
冷燕转身,默默地离开。
只剩下霰雪如飞沙,扫过地上未被捡起的匕首,轻轻地掩埋。
车声辚辚,孟星魂躺在宽大的马车内,偶有微雪伴着灯光从车窗飘进来。
摇摇晃晃中,孟星魂仿佛进入梦乡,他梦见雪城鳞次栉比的瓦房变成了高耸的黑色石林,石林间有光隐约,他在这些看不清形状的巨型几何方块中左右徘徊,不知走向哪里……
车帘忽地被掀开,“到了”,有人说。
孟星魂一跃而下,随众人走进一间巨大的厅堂。
巨大的厅堂正中是一把阔气的龙头交椅,龙头交椅上铺着的是吊睛白额虎皮,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一脚踏在虎头上斜坐着,显是等候已久。领头的黑衣人上前静立在侧。
火光中,老人以手支额,上下打量孟星魂。
盯着孟星魂的是一副棕色的瞳仁,那棕色的瞳仁,既不深邃,也不明亮,与这个年纪坐在街边晒太阳的老头没有丝毫不同,是一双非常平凡的眼睛。
可就是这不着痕迹的平凡眼神,让久经沙场的孟星魂感觉十分棘手。
老人头发没有全白,仿佛炽雪城斑驳的雪地,饱经风霜的脸上,表情平淡。
他盯着孟星魂许久,一言未发,厅堂里唯有火焰毕剥的声音。
“这里是哪里?这老人是谁?他们带我来这里是何用意?”诸多问题在孟星魂脑中盘旋,他想不出任何端倪,只得尽力保持镇定。
“确实是一路人”,老人突然打破沉寂。
孟星魂惊愕,这句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看着老人棕色的瞳仁,不知老人何出此言。
“花剑上门挑衅,你宁愿挨上一剑,也不肯同他动手”。
一丝讶异的神色从孟星魂脸上一闪而逝,他发现,老人知道的要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而他对老人却一无所知。
“就连方才花剑不由分说便向你连出杀招的时候,你也是一声未辩,扭头便去。”
孟星魂还是一言未发,尽管惊愕、好奇、疑虑仿佛多只困兽,在他胸中来回冲撞、左右冲突,可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知道一点,眼前这个老人通晓一切的原因,他知道的越多,对自己越没好处。
老人言及的两次冲突,并无陌生人在场。老人如何知道?孟星魂想,他自有办法,而且这不为人知的办法,便是老人的可怕之处。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谎,不仅毫无意义,而且相当危险。
“我们已经约好三日后在白帝楼切磋,所以……”孟星魂说。
“你已经准备好了输给他。”老人淡淡地道。
“花剑剑法精妙,出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加之剑神指导,胜算着实很大。”
不及孟星魂说完,一直面无表情的老人突然哈哈大笑。
“好一个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笑罢,老人猛蹬孟星魂一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孟星魂站在原地,隐隐后悔。
他不愿与花剑纠缠,确实打算在比武时输给他。但他早已看出花剑剑招虽然精妙,却隐现堆砌痕迹,剑法驳杂,远未消化成自己的东西。
站在老人边上的黑衣人走了下来,站在孟星魂面前。
“大哥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不过,大哥既然说了我们是一路人,那我们已是一路人!”
【十九】林中小孟的底细
刚说罢,一个小厮飞奔而来:“铁木哥,晚饭已经准备好,大哥叫二位去用餐!”
唤作铁木的黑衣人目示孟星魂,孟星魂便随之而去。
吃饭的地方并没有大到哪里去,却放下了一张大得夸张的长桌。老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桌首,众人随着坐在下首两侧。桌面上摆着的不是什么精致的饮食,而是大盆的肉菜烩饭、大盘的刀切羊肉,屋子的一角,大锅羊肉汤煮得滚滚,香气四溢。
未等铁木与孟星魂坐下,众人已经开始狼吞虎咽,海吃豪饮。老人虽坐在上首,却也与众人一道抢食。
孟星魂上过许多桌面,还是第一次见到众人吃得这么粗暴、这么香甜。仅仅看着众人抢食,孟星魂也不禁食欲大开。
是不是因为饭总是抢着吃才好吃?
吃饭吃得香、吃得多说明精力充沛、身体健壮。更重要的是,没做什么亏心事的人,胃口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老人在看孟星魂吃饭,他每样都吃一点,但每样都吃得不多。他是身体不好?还是心事重重?
“你一定想知道我们找你来做什么。”老人开口。
孟星魂在听。
老人把碗筷放下,却不再看孟星魂,一歪头对着铁木说:“听说,近几年江湖上出了一个极懂杀人的刺客,已经有不少人物栽在他手上?”
“洛阳金枪李、苏州鱼鳞紫金刀就是死在这个刺客手上” ,铁木说。
“哦。”老人微叹一声。仿佛觉得这两人并不是容易死的角色,居然也被这刺客治死了,又好像觉得这两个声名显赫之人早就死有余辜,不值一哂。
“一击毙命”,铁木补充道。
“那他出手一定很快”。
“不仅快,而且又准又狠”。
“狠和准都容易做到,难得的是能把握住这稍纵即逝、一击命中的机会。”
“他很有耐心。”
“金枪李那样的人也会给他机会?让他只需拿出耐心等待,便能得手?”
“这刺客很会伪装,据说他在金枪李府上提了三个月的水,没有一个人发觉到他会武功”。
“只是扮作挑水的下人而已,比起豫让漆身吞炭来,可谓划算多了。”老人顿了一下,“不知道他和荆轲比起来怎么样。”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老人为何忽然提及战国时刺秦的大刺客——荆轲。
“越是出名,便越是失败的刺客”。有人说。
“胆气有加,武功欠足”。也有人说。
铁木说:“荆轲是一个绝对的刺客”。
“何以见得?”
“当初荆轲游历各国,名剑客盖聂、鲁句践因小事向他呵斥,他便离去不返。并不与人争执。”
老人点点头,“有这么回事,继续”。
“然而,待到荆轲受燕丹托付,谋划刺秦大计之时,他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甚得我意”,老人说,“你解释给众兄弟听”。
“盖聂、鲁句践呵斥荆轲,荆轲并不以为侮,转身而去不是因为剑术比人差,而是他认为这样的争执毫无意义。而他一旦决心刺秦,便豁上全部,不惜性命也要办成这一件大事。他这样的人,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情,便拼上全力,不惜一切。无关紧要的事情,即使是旁人侮辱他,嘲笑他,他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看来古往今来的刺客,都是一样的脾性。”老人将目光转到孟星魂身上。
孟星魂如坐针毡。
“所以那个近来最会杀人的刺客,被花剑上门挑衅和无故冤枉后,不是愤怒相拼,而是扭头便去,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与之争执。这样看来原来是有他的道理呀,你说对不对?从林子里来送信的小孟。”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孟星魂,孟星魂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裸着的。
“他这样的人,真的会是一名信使?”铁木道。
“他并没有说谎,只不过他这种信使只送一种信,凶信!”
“这样的信还是莫收为妙。”
“可他这个人我已决定收下。”
“你好像还没问过他的意思”。
“不必问他,他不会同意”,老人稍顿一下,用一种绝对自信的声音说:“但他绝对无法拒绝”。
“我为什么不能拒绝”? 孟星魂问。
“因为我们是一路人”,老人淡淡地说,“你已没有选择”。
【二十】星魂的挑衅与蛇剑无渊
花剑——偏未名正跪在地上喘气,方才,他出招大开大阖,身上创口再度崩裂,花白的衣衫上早已渗出血色。
西临城就站在他的旁边,他很想知道为何花剑一见到小孟便怒不可遏,连出杀招,但他却没有问,他知道气头上的花剑也不会回答。
他从不去尝试没有结果的事,正如他也没有追到长巷里面,他见识过小孟的武功,一招彗星袭月虽然精妙,却绝对无法伤到他。想必他现在已经走远。
但他万没想到,孟星魂居然腰揣长剑一步一步从长巷的阴影中走了回来。
花剑猛地站起做出防御的架势,西临城一动未动。他察觉到一丝不妥,可要说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孟星魂在走出阴影的最后一步停下,巷口再次形成微妙的对峙。
小孟本已果断退去,西临城想不通他为什么回来。
孟星魂则在微笑,他回来的目的很单纯,纯粹为了挑衅。
孟星魂提起偏未名的长剑,左右舞动两下,又将剑脊斜过,手指捻个剑诀,沿剑身轻轻抚过。仿佛铸剑师在细细地品着大师的作品,那姿态不仅是欣赏,而且恭敬。
可他面上的微笑中却现出满满的嘲讽。
他的指尖已经滑到剑尖,他用三指捏住。然后偏未名听到“呯”的一声。
声音清脆,尖锐,回音重重叠叠。
花剑万没想到,原来心碎的声音是这样的。
孟星魂当着他的面,将他的长剑剑尖轻轻掰断,那轻松随意的样子,就像掰断了小孩子爱吃的麦芽糖。
花剑感觉自己气血逆行,直冲胸口而来。但还没完,孟星魂将手中刚掰下的剑尖随手丢开,手又搭上剑身。
“呯,呯,呯,呯,呯”,剩余的一段剑接连被掰成碎片。剑柄被丢在花剑面前。
花剑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失聪,紧随其后的是海啸般令人陷入崩溃的嘈杂,无数不成章的声音聚在花剑脑中,以至于孟星魂的狞笑他没听见,西临城的怒喝也没听见,唯独混乱中有一声轻轻的猫啼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在听到的刹那,花剑瞬间便失去意识倒在地上,就像一个哭闹的婴孩终于在母亲怀抱中陷入沉睡。
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高楼临雪,笙歌入云,白帝楼上,一人持着酒杯眺望夜色。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他轻轻吟诵着岑参的诗句,声音低沉而有一种苍凉的韵味,但四下里却没人能听得见。因为他背后的华屋中,正踊跃着奔放的舞蹈,喧嚣着异域的旋律。他觉得自己是在颂诗给窗外的雪花听,可是雪花也像他的吟诵声一样,轻轻飘过窗棱,触到屋内温暖甚至熏人的热闹,便瞬间融化、消失在屋内大红的地毯之上,无人察觉。
真的无人察觉吗?
诵诗者忽觉背后有人在盯着他看,于是回身。
高大的身材,浓墨色的青袍,斜挎着的灵蛇剑,这人赫然便是白日里大出风头的蛇剑——无渊。
无渊回过头来,一名皮肤黝黑,布带缠头的少年正冲他微笑。
这少年便是清晨与孟星魂搭桌子吃饭又慌张逃窜了的二人之一,也是在中午决斗之后递给无渊剑鞘的年轻人。少年正举杯向着无渊。
“还以为老师就像山中的和尚一样苦修悟道并不饮酒呢,如今看来我真是多虑了呀,哈哈”。
【廿一】女扮男装与猫哥
无渊看着少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按照灵蛇剑的律例,他的确不该饮酒的,更何况还跑到了这美女如云的地方。
如果不是灯火摇曳加上无渊脸上胡渣唏嘘掩盖,此刻已经能看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江仔,其实不瞒你说”无渊顿了一下,“灵蛇剑派律例明确规定:严禁门下偷盗、酗酒、求签和赌博”。
话刚落音,轮到被称作江仔的年轻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白天他在蛇剑与花剑的对决中狠狠压了蛇剑一大笔,转手赚了三倍,晚上一阵死乞白赖地拉着同在船上做工的蛇剑出来饮酒,在强拉蛇剑出门时,挥舞着随身携带的老黄历,“此方冲煞,宜东南出行,我们一定要出去吃到子时再回来!”
不过比起蛇剑满脸胡渣,江仔皮肤虽黝黑却十分干净,脸红起来反而更觉显眼。
在蛇剑的眼中,企图加入灵蛇剑派的江仔半日之间已经连破三戒,但只有江仔自己知道,他赌钱的老本也是偷来的,四条戒律他可是破得彻彻底底,此生加入灵蛇剑派无望。
想到这里江仔黝黑的脸上又是一阵苍白。
“哈哈哈,初江,你又何必在乎这些个律例呢,你就当真把灵蛇三千戒给戒足了,也是进不了灵蛇派呀。”
循声看去,屋内面南的主位上正斜倚着一个慵懒的少年,他一脸坏笑,左手执着酒杯,右手搭在美人儿的肩上,三四个身材高挑的长发美女,正左拥右簇地服侍着他,他刚说完这句话,嘴里便被美女塞进一粒核桃般个大的葡萄。一口嚼下,汁水四溅,滴在他身穿的长袍上。
这件袍子色泽近于黑色与紫色之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色彩,边缘处夹杂着华丽的纹饰。单看这件长袍便知价值不菲。
“嗯嗯,此物味甘性平,治筋骨湿痹,多食不仅益气倍力,呵呵”。少年将葡萄咽下,依旧一脸坏笑,“而且还通便利尿,哈哈”。
江仔,或者被称作初江,此刻脸色已经由白转红,“胡说,我凭什么不能加入灵蛇派!”
慵懒少年瞟一眼无渊,又看着初江懒懒地说:“因为呀……”
“灵蛇剑派不收女弟子哟。”
初江愣在了那里,脸色也不知道该红还是该白。她回头看看无渊,无渊面不改色地饮酒,显然早已知道她是个女人。
“江仔,不,初江”,无渊说“满船的水手都知道你是个女孩子啊”。
满屋子的美女都在忍着不笑,原来这个假小子般的女孩子一直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她是个女人。也难怪一进屋子没有一个姑娘主动来伺候她。要不是楼层太高,初江现在已经跳窗而逃。
好在他的救星踩准时机推门而入,“谁又在欺负我家小妹啊”。
初江喜出望外,扑将上去,“大哥,你终于来啦”。
慵懒的少年也半坐起来看着来人。
“夜猫子,好久不见呐”。
夜猫子微微一笑:“没礼貌,叫猫哥”。
【廿二】夜猫子与晚宴
夜猫子属于那种光看外表就知道很有性格的人,虽然已是而立之年,却浑身散发着叛逆的味道。用初江的话来讲就是桀骜不驯,不错,这种性格似乎非常受小姑娘欢迎。
夜猫子的目光落在蛇剑身上,“今天来了贵客啊。蛇剑兄,久仰久仰。”
蛇剑微微颔首,尚未答话,斜在美女堆里面的公子哥便插话,“贵客还未来齐呢”。
“哦?”
初江、夜猫子、蛇剑三人一齐把目光投到慵懒少年身上。目光中有欣喜,有疑惑,也有紧张。
欣喜的是夜猫子,他双眼放光,好像守财奴看见了钱,贪吃鬼看见了烤红薯,连象征着叛逆精神的刺儿头发型也兴奋地无风而动,一抖一抖。
疑惑的是蛇剑,他愈发觉得今天的饭局不一般,却不知玄机何在。他开始琢磨找个理由回船上去。与其同陌生人饮宴,他宁愿去吃一碗路边的拉面。
紧张的是初江,她一时兴起发起了这场饭局,却没料到来客却不受控制,一会儿万一没人抢着结账,他今天赢的钱可就全搭进去了。
“除了我二弟,还有谁?”夜猫子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少年说着,又倒了下去。
夜猫子端起一杯酒向蛇剑遥敬一下,款款地自饮起来。
他忽然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有些出乎无渊的意料。听江湖传闻夜猫子是个脾性火爆的人,如今看来倒是很沉得住气。
夜猫子在等谁?
看这晚宴的架势,并不像初江一时兴起组织的夜宵。无渊思忖,自己之前并没有与夜猫子打过交道,可他一进门便认出自己身份,事有蹊跷。
无渊后知后觉,自己虽颇有名气,可夜猫子一进门看见自己的那种神情,像是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出现在这个饭局上一样。
不,这一定不只是一个饭局。
果然初江是被他一手安排邀请自己赴宴的吗?
他请我来做什么呢?
无渊不禁看了一眼身旁的初江,娇小可爱的假小子酒力上涌,脸色绯红,大眼睛噗嗒噗嗒眨着,已经有些不胜酒力。
不对,如果是夜猫子组织的这个晚宴,他怎会不知道还有谁会来。
看来夜猫子只是提出了邀客的标准,具体会请谁来,则由初江和这少年来执行。
自己既然受邀,想必夜猫子的要求一定是邀请名剑客。
初江只是一个毛丫头,碰巧与自己在船上做工,她能接触到的名剑客除了自己外没有别人,所以夜猫子早就心里有数。而那慵懒少年请来的人则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无渊又扫了一眼扎在美女堆中的少年,他神情依旧惫懒,依旧无赖。
难道那将至的客人比自己还更胜一筹?
那是什么样的名剑客,能让夜猫子这样喜不自胜?
笙歌再起,美女们衣袂飞舞,流光溢彩,夜猫子的嘴角现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
这是赌徒摸到一手好牌的表情,无渊受其感染,莫名坐定了下来。
夜猫子摸到的是怎样的好牌呢?
等着揭开的又是什么样的赌局呢?
【廿三】睡觉与试炼
孟星魂正躺在一张宽大的硬板床上。
晚餐一结束,他就被人领到了这间屋子。
但这并不是软禁,铁木带他来之前,想带他四处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可他还是选择了回屋睡觉,而且是倒头便睡,好像就睡在自己家一样。
很多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回屋睡觉了,事实上,孟星魂不仅睡下了,而且睡的很香。
睡觉,这是高老大将他培养成杀手的第一课,是最基础,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课。
而这一课往往被人忽略,爱睡觉的人还经常被人当做懒汉加以嘲讽。
江湖上的剑客,甚至书院里的书生还笃信着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他们热衷于在深夜偷偷练习,妄图跟自己的身体争夺时间以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不过他们多数把自己练成了傻子,舍本逐末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饭可以不吃饱,可觉却不能不睡足。孟星魂知道这一点,在七岁的时候,高老大就已经开始训练他睡觉的本事。他不能保证他的剑能快到杀入炽雪城前十,但却能保证能用全天下最一流的速度进入睡眠。这本事连炽雪城最懒的猫都望尘莫及。
叶翔、孟星魂、石群、小何,四个在战乱后面黄肌瘦的孤儿能被高老大培养成全天下第一流的刺客,自然有她的独到之处。
孟星魂睡下的时候并非深夜,但是这一天他经历了太多事情,他的身体告诉他,他需要睡眠,需要保持精力的旺盛。
但这睡觉的本事不只是快那么简单,当有人朝孟星魂的房间走近的时候,他已经醒了过来。
来人无疑是铁木。
脚步声由远及近,声音极轻,极稳、极有规律。
铁木进来的时候,孟星魂正坐在窗下,窗明屋暗,影子背光。
孟星魂在看着铁木,他的情绪比想象中更稳定。他早已分不清这是麻木还是清醒,但这二者都能让他远离恐惧。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
铁木站在门口,看见孟星魂的影子从窗上四方的光中切出一块石像般的轮廓,不由怔了一下。
孟星魂在等待铁木的审判,就像在等待荷官开骰盅赌大小,好消息或坏消息,二者必居其一,升天入地,简单痛快。
“你知不知道,在这个屋子里死过多少人?”铁木终于开口。
窗口下的石像缓缓摇了摇头。
“你不怕死?”铁木又说。
这影子又点点头。是说怕,还是不怕?没人知道。
铁木顿了片刻,伸手去拉门上的把手,仿佛话已说尽,孟星魂可以继续休息。
门关上一半,孟星魂突然说话。
“我对不起你”。他说。
“什么?”铁木再次顿住。
孟星魂缓缓走到他面前,抚住门框,左右轻轻摇了两下。
“我知道,你们在这门上花了不少心思,不好意思,我已经把它弄坏了”。
铁木脸上突然变了变,目光投向手上抓着的门把手。就在这一瞬间,孟星魂突然一个飞撞,二人滚出房外,门砰地合上,机簧嗒嗒地飞速旋转,疾风暴雨般的穿刺声在屋中骤响。
铁木仿佛听见孟星魂在笑,事实上并没有,这种场合下笑或者不笑都显得尴尬,他看一眼孟星魂,这种人没有恐惧,冷静得像一块寒铁,谁也不知到他在想什么。铁木只好无奈地说,你通过了考验,以前我考验他人的时候,都会提前打个招呼再拧动门上的机关,但是对你我却没有,铁木没有解释原因,他淡淡地说,跟我来吧,现在没有人会拒绝你的加入。大哥正在等着你,他确实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可怕的角色。
孟星魂并没有着急跟着他走去,铁木也没有着急这就离去。他的手再次握上了刚才屋子的门把手。
你怎么知道这是一个试炼?铁木说。
听声音,孟星魂说。门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声音。
铁木接着他的话说,但是门要合上的时候。你听到了机关弹簧转动的嗒嗒声。
孟星魂没有说话,他的意思就是默认。
铁木反方向转动门把手,果然有极细微的声音嗒嗒作响。
你见过我用暗器,你认为我会用暗器对付你,所以你默不作声,只是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听着每一分细小的声音。
梦星魂点点头。
你能听得到暗器的声音?
孟星魂没有否认。
你错了,我不会用暗器。铁木道。
他说话的时候又撞到孟星魂的目光,孟星魂的嘴角颇有深意地斜了一下。铁木恍然,想起冷燕在雪地上脱手弹飞的匕首。
他耸耸肩说:那一招势大力沉,根本不能算暗器。
真正的暗器是听不到、也看不到的。
说着,铁木打开了房间。屋内已经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无数只短箭。
孟星魂方才只要晚出来一步,此刻已经变成刺猬,或者豪猪。
铁木不慌不忙从地上捡起一支短箭,斜给孟星魂看。
箭头是钝的。
铁木终于笑了。
孟星魂接过短箭,轻轻地捻动箭尾,钝箭箭头瞬间长出锋利针头。
孟星魂也笑了。
这并不是一个试炼,他说。
铁木仍旧在笑。
不错,他说,这却是叫兄弟们起床的最好法子。
【廿四】老人与剑
孟星魂来到了老人的书房。
只是这是一本什么书也没有的书房。有的是一张桌,一把椅,一盏灯以及满墙的宝剑。
各式各样的宝剑。寒光凛冽,砭人肌骨。
孟星魂本觉得老人会背对着他,看着墙上的宝剑,一副莫测高深地样子。然而老人正对着刚进门的孟星魂,笑容和蔼。
我这一室宝剑如何?老人笑说,就像家长对着客人炫耀自家小孩一样。
壁上龙泉,也能称得上是宝剑吗?
这是孟星魂的回答。这回答并不算客气。
老人却哈哈大笑,转过身去,直面满墙寒光流转。
很多年前,我的想法跟你一样,认为锋芒毕露的剑才是好剑,鲜衣怒马,横街杀人,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剑客。
老人顿一下,依旧背对着孟星魂说,你见过的最锋利的剑是哪一把?
孟星魂道:是我手上这一把。
老人回过身来:你手上没有剑。
不错,但任何一把剑到我手上都将是最锋利的那一把。
哦?
我手中虽无剑,却握有剑魂。无魂之剑,根本不配叫剑。
孟星魂看见老人眯起眼睛,嘴巴抿起的曲线呈上扬状,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
孟星魂熟悉这种微笑,很多江湖大豪都喜欢用这种招牌式的微笑,他们有的充满雄性魅力,有的则带着让人作呕的匪气。
直到看到这个微笑之前,老人没有在他面前展现出丝毫的江湖气。这一刹那孟星魂甚至有一种感觉,揭开表面刻意伪装后的江湖豪客,都是同一幅自以为是的嘴脸,老人也不例外。
但老人接下来说的话给了他第一时间的否定。
你说的并没有什么道理,你说的话连炽雪城三岁的小孩都不及。
屋内顿时陷入沉默,孟星魂仿佛能听见雪簌簌落地的声音。
沉默的尽头是一柄雪亮的剑锋,剑锋就贴在孟星魂的左肩,切近他的咽喉,就好像一直存在在那里一样。
镇定如孟星魂,也不由地瞳孔一阵收缩。
他完全没看到老人出手,更没看见剑是从哪里出来的,简直就是一刹的幻觉。
老人依旧在微笑。
最锋利的剑是这一把,他不在你的手上,而在你的脖子上。
剑锋蓦地消失,老人一挥手,长剑已经挂在墙上,好像从未离开过墙上的装饰品。
作为刺客,你应该懂得隐忍。
孟星魂只有听着,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低下了身子,就好像剑锋依旧压在他肩膀上一样。
施展剑术是一种高亢的艺术。老人说,我十岁学枪,从近三十岁时才开始接触剑术,但很快便燃起十六七岁少年才有的热情,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三十岁才开始习剑?孟星魂心下纳罕。
老人踱步走向窗户,缓缓地说,你可能觉得我习剑时间已经太晚,很多人到二十岁以后都已经很难再学到东西。我很幸运,我遇到一个好老师。老人自顾自地说,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他让我滞纳的剑锋渐渐体会到剑法的精妙与酣畅,那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体验。
老人叹口气,那段时光很快便戛然而止,就像一个失恋的年轻人一样,我经历了挣扎与反复,从失却中又学会了珍惜。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着孟星魂的眼睛,所以我很喜欢炽雪城这座城市,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剑客之城,由雪半剑打下基础,之后一代又一代的剑客在其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秩序。年轻人在这里自由切磋,而非拼杀。我能看见一批又一批年轻剑客来到这座城市,享受着我当年所体会到的快乐,并在其间成长、成熟。这座城在沉浸于仇恨与厮杀的江湖中特立独行,熠熠生辉,不可多得。
但是,老人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近些年我渐渐从这城中嗅到危险的气息,剑客之城正在式微,正在走向颓废。
孟星魂很难想象,现在的江湖居然有人关注这些事情,如果是一个少年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会付之一哂,可是从一个随手就可以让自己死上几十次的老人嘴里面说出来,孟星魂只能小心翼翼地听着。
您是指瞬剑盟?
老人脸上微露出赞许的神色,一闪而逝。
瞬剑盟今非昔比,四大长老多年未曾会面,早已忘却了瞬剑盟的初衷,孙玉伯、万鹏王二人忙于江湖争斗,九公主远在西域不知所终。现在城内所谓的剑神风溟水,看他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数年来,他垄断炽雪城所有青年剑客的上升空间,投向他的宝贝徒弟偏未名,任他人自生自灭。可他教出来的偏未名是什么水准,你一清二楚,他甚至不如野人一般自求生存的蛇剑无渊。
炽雪城要这残败无用的瞬剑盟何用?任他在城内建立自己封闭的剑客秩序?现在的瞬剑盟高高在上,有多少剑客得以像当初那样共享大师雪半剑遗留下的剑术指正?有多少人不再致于游侠之路而力图进入飞鹏帮或者孙府成为打手?现在城内的看客多过剑客,青年人的失望大过希望,我并非危言耸听,理想国一般的炽雪城不出两年就会崩溃,所谓瞬剑盟会变成第二个飞鹏帮或孙府,再或者,沦为不伦不类的快活林——杀手和妓女的天堂。
老人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孟星魂不仅是瞳孔一阵收缩,连身体都不禁一颤。
【廿五】青锋与老朋友
那一瞬间仿佛过了很久,如果你有相似的体验,你就可以理解当时孟星魂那难以掩饰的混乱,以及,那种心脏在喉头砰砰跳动的感觉,让人觉得无力,愤怒,而且恶心。
后来孟星魂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连他自己也难以解释自己为何会这样,但它就是那样发生了。
老人之后说的话被他的心跳声声掩盖,回过神的时候,孟星魂发觉自己几乎已经跪在地上,一把皮鞘的长剑横在他面前。
他还记得,有那么一个时刻,墙壁上忽然有一把长剑,乒乒乓乓地掉在了地上。
老人捡起那把剑,说:“这是个好兆头。”他把长剑入鞘递给孟星魂。
“这把剑的名字叫做时雨,从现在开始,你便是它的主人。”
孟星魂的眼睛盯在长剑上,渐渐地,眼前的长剑忽然失焦,额上垂下的乱发却愈发清晰。
砰!一声尖锐的声音。
长剑连鞘一分为二,剑柄飞出,落在墙角。
剑身还握在老人手上,纹丝未动。
孟星魂的匕首已经握在手上。
“我不是时雨”,他说,“我……”
他话还没说完,人已经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孟星魂觉得自己五脏都被摔了出来。而他身子还没来得及落地,他已经被老人揪着领子提了起来。
“说!这是哪里来的!说!”
孟星魂的大路货匕首正指在他的鼻尖,再进一分,他的鼻子就要与他道别。
不过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老人的表情,他青筋暴起,须发皆张,就像一只暴怒的雄狮,与之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说!”老人一声怒喝,孟星魂的脑中凭空响起一声炸雷,墙上的宝剑,早已纷纷落地,金铁皆鸣,经久不绝。
“西,西城老铁匠……”。
同样话未落音,孟星魂的左脸已经挨了一记清脆的。清脆到回音阵阵,以至于孟星魂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空中旋转,这次他被猛甩在墙角,刚一落地。砰,那把匕首已经扎在他右脸旁的墙壁上。
“你最好说实话“,老人站在一丈开外,面孔背光,眼神却已几近红色,直如死神,”没有铁匠能打造出它”。他的声音愈发冷峻,说“没有”二字的时候是一种难以描摹的,咬牙切齿般地肯定。
“我没有说谎……“孟星魂说,”这匕首确实是快活林的人,多年前在西城铁匠处购得”。
”你见过铁匠本人?“
“尚未拜访。”
“好,你现在就去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老人话毕,孟星魂眼前一花,便听见木门碎裂的声音,人已经被扔出屋外,紧随其后,一柄雪亮的匕首扎在脚边。
“来人”老人低喝,数名黑衣人突然从阴影中冒出来,围着孟星魂站满走廊。
“陪他去把那铁匠带来。”
这是孟星魂听到老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艰难地爬起来,拔起脚边陌生的华丽匕首,一步步往走廊尽头走去。那里门户早已大开,映着不知哪里来的昏暗光芒,他看见炽雪城的雪还在簌簌地下个不停。
人去楼空,屋内一片寂静,老人在满地的长剑中矗立许久,缓缓走到墙边,将匕首拔出。
他盯着匕首反射出的模糊青色光泽,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番外廿六】月射寒江
每当夜晚降临以后,轩子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差。
轩子就是白帝楼的店小二。白帝楼这样的酒楼当然不止一个店小二,但毫无疑问,轩子是里面最出名的一个。
如果你在炽雪城打听打听他。一定会有人先喷出一口茶,然后再说:“我知道,就白帝楼的那个轩子,就那个拿着工资巴结剑神家白猫的蠢仔!”
成名的方式有很多种,来到炽雪城一心想要成名的轩子,万没想到他是以这种方式声名鹊起。
现在,他只能日夜祈祷自己这个名声还没传回老家。
其实,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想家。
更何况今晚,楼上还有些西域的姑娘在唱着些婉转伤怀的歌。
漂泊人唱别离曲,异乡客奏断肠歌。
轩子觉得自己眼泪已经快掉下来了,而事实上他只不过打个呵欠,倚在窗边看着落雪纷纷。
已经不再有人会把轩子跟剑客联系起来。
但很少有人知道,轩子来到炽雪城时,也是一名青年剑客。笑傲风月,意气风发那种。
他现在对此只字不提,不仅因为时过境迁沦落到干跑堂,主要还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已经武功尽失。
这些都是以往不敢想象的事情,而现在,每个午夜梦回,武功尽失四个大字,楷体、篆体、行书、草书,出现在轩子目力所及的每个角落,闭上眼睛,反而更加清晰。
他无数次假设,假设无数种可能,可到最后都是一声叹息。因为他早已认命,那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一天。
有很多事情看似巧合,其实却早已归于必然,这道理你也应该懂。
如果你在这大雪飘零的冬夜,跟他聊一聊这不堪的往事,有九成的可能轩子会将真相全盘托出。但是他只要一开口,你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因为第一句一定是这样的:
那是在我十岁那一年,有那么一天……
轩子是个诚实的人,追根究底,故事确实应该从那时开始。
这是个长篇故事,轩子瞄了一眼今晚听他讲故事的人,这个眼神意味深长。明显,对面这个人也迅速领会到了他眼神中的深邃意味。他从背后拿出一壶酒。给轩子倒上了一杯。
轩子根本不用参考这几年在白帝楼的工作经验,就知道这一定是极好的货色。果然,酒一沾唇,周边的空气似乎都已升起充满馨香的迷幻。眼前这个叫做风诺公子的年轻人都已经顺眼了许多。
轩子不是讨厌他,只是这个男人在寸土寸金的炽雪城拥有四套豪宅,每个豪宅都养着一个小老婆,每一个小老婆都称得上是闭月羞花婀娜多姿。轩子对他实在是嫉妒的要命。
可是寂寞压抑酿就的倾诉欲望加上酒精催化,再加上寻找自我认同的迫切感,让轩子决心向眼前这个土豪朋友讲出他的际遇、他的宿命、以及他失去已久的荣耀的感觉。
于是他望一眼窗外沉沉的雪夜,再呷进一口小酒,缓缓地开口了。
“那是在我十岁那一年,有那么一天,我还在上私塾……“
”你还上过私塾?“
故事的第一句话还没讲完,轩子就被打断了,而且是这种毫无技术含量却正中靶心的吐槽。
轩子没有搭理他,继续用悠远的腔调往下讲:”那是全省最好的私塾,毫无疑问的第一“。
说到这里风诺眼中仿佛闪过一丝带有不信味道的轻蔑,轩子捕捉到了。
”如果你知道这个私塾是两省总督亲自办的,你还会怀疑么“。
”哪个总督?“
”姓胡,名讳一彪“。
”胡一彪,胡将军?“
”对,官拜两省总督,授神武将军印的胡一彪。“
风诺公子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个人。
轩子微微一笑,”说来,胡将军还算是我的大师兄呢。”
“啥?”
轩子微笑,又轻轻抿上一口小酒,享受着这长达数秒的微妙快感。
“你们的师父是哪位?”风诺公子已经按捺不住。
轩子故意顿一下,缓缓道:“夺命书生”。
“真的假的!”风诺公子跳上椅子,“夺命书生多年前就已经退隐江湖,难不成在你们私塾做教书先生? ”
轩子继续微笑,表示默认。风诺公子走上前来给轩子倒酒,“真是不敢相信,夺命书生啊,那可是一代传奇剑侠啊,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轩子脸上招人厌恶的微笑终于散去,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没错,他是一个传奇。“轩子说,”他的武功、他的学问、还有他的脾气,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代传奇”。
“连脾气也那么好?”
“你错了,他的脾气很差,很差很差那种”,轩子叹口气,“他的武功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大,他是一座活火山”。
“经常爆发吗?”
“不,很少”。
“很少”?
“没错,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发,他总是铁青着脸,仿佛随时都在准备喷出火焰一样”。
“我真想去拜会他一下。”风诺公子不怀好意地笑笑。
“还是算了吧。先生上了年纪,很讨厌见陌生人。那会儿,来拜会他的人很多,除了大师兄常常来请安之外,还有很多有名没名的剑客想来讨教武功。但是先生从不出手。开始他还会说自己已经封剑归隐,会把精力全部用在教书育人上什么的,后来连理都懒得理,就铁青着脸呵斥我们念书,把那些个武林人士晾在一边。他们多半忌惮大师兄的官家身份,站一会儿就走了,总之就是自讨没趣儿“。
风诺公子无语。
”其实我们最怕那些剑客来访了“轩子说,”尤其是有的蠢货站在门口表示自己心诚志坚,死活不走,先生就让我们一直念书,有时候连中午饭都吃不上,就在那里念念念,又困又饿,没个头。”
“我要讲的那天,来拜访的是两个极有名的人,潇湘神剑和飞云剑客”。
“潇湘水云?!”
“对,就是他们,他们双剑合璧使出的那一招潇湘水云,既漂亮又潇洒,已经给他们赚足了面子。但在先生这里,远远不够”。轩子喝下一大口酒,“那天上午先生正在讲书,他们两个突然就闯了进来,自顾自讲了一堆客套话。他们刚进来,我就心想,完蛋了,中午饭又没得吃了。”
“老头讲书被打断,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冲这两个人就开骂,滚蛋!”
“潇湘神剑和飞云剑客也是特么俩爆栗子,站在门口冷嘲热讽污言秽语就开始了。估计他们俩也是有备而来,非骂得着老头出招不可”。
“可先生也是真牛逼一人,居然没事儿人一样开始继续讲书,我们在下面都快吓尿了。整个学堂就听见外面俩人在嗷嗷地骂。”
“后来呢?”
“后来我大师兄来了。那天正好是休沐日,大师兄穿着便服佩着一把剑来找老师,刚一进门就发现情况不对”。
“就开干了?”
“没有“,轩子说”我真挺佩服我师兄的,他一进门就哈哈大笑两声,高声说,老师,学生一彪又来给您请安了。那两个人就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师兄。老师也走到门口,但还是什么也没说,气氛十分尴尬。”
“大师兄只好边走边说,这不是潇湘神剑和飞云剑客嘛,二位来这儿,难不成是切磋剑法?怎么不来找我啊?我每天可是闲的手直发痒呐。说着,他手上长剑便出鞘,不过只出鞘一半,他看老师没说什么,才锵的一声,把剑整个拔了出来。长剑在手,刷地一下冲上来左右挥舞,那两个剑客立刻散开,轻飘飘地落在院子中央。“
”当时看师兄挥剑这两手,又丑又笨,而人家闪的那两步,轻灵飘逸,我可真是捏一把汗。“
我相信先生也是这么想的。轩子顿了一下,眼神幽幽地往上望,仿佛天花板上的虚空处重现了当时的情景。
我清楚地记得,先生看着两剑客轻灵退开,眉头轻皱。
当然,我现在跟你讲,你也会觉得这种细节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不是理所应当嘛。大师兄身形狼犺,正犯用剑大忌,左冲右突、毫无章法那两下,反而让对手趁机露一手精妙轻功。先生看了皱一下眉头都是轻的,破口大骂才是正常。
但是重点不在这里,我当时看了先生的反应,自己却忽地胸口一闷,觉得十分不对劲。
不对劲?
举个例子,就像在读一本完全看不懂的书,心中油然而生的滞碍感。那种感觉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直到现在,在炽雪城见多了剑客对决才渐渐明白。
那是剑客本能的警惕。
从大师兄拔剑那一刻,先生、师兄、潇湘神剑和飞云剑客他们所有人在一瞬间紧绷了起来。不管他们的脾性是易怒,诙谐还是狡诈,这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所有的精神均归于一途,变成他们全身的警惕,随时准备狮子搏兔,全力一击。
风诺公子仿佛心有所悟,他说,好像有点意思了,难怪将军只是冲上前去,未出杀招,二剑客竟就像崩断的琴弦一般全力施展轻功闪避,并拉开距离。换做我们,可能已经与将军当场硬碰硬架在一起了。唔,这就是剑客吗?
轩子手指向风诺公子一指,微笑赞同,不错,同我们楼下决斗的剑客几乎是一模一样,都在战斗中忽地变成一把出鞘的宝剑,蕴起纯粹的战意。所以说,老师那一刻皱起的眉头别有深意,不是因为不满师兄的莽撞身法,而是因为看到了潇湘、飞云二剑客的反应,发现他们与自己同属一类人。而且,从这个角度考虑,师兄冲上前去笨拙地左右挥剑,根本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笨拙,反而是有着深刻战略意图的试探。
二剑客脚尖刚一落地便分立两边,宝剑同时出鞘,齐声道”领教了“。
大师兄也持剑站定,却还不忘回望一眼先生。先生束手立在门口,手上依旧提着戒尺,淡淡地看了师兄一眼,淡淡地说了四个字:月射寒江。
师兄心领神会,走上场去捻个剑诀,摆起架势。
潇湘、飞云二剑客相视一笑。估计是笑师兄身材狼犺,举止毫无轻灵剑意,此刻他摆起剑势,也是显得不伦不类,很难让人相信他是夺命书生的亲传弟子。他们二人打定决心,一击必杀。后面由不得先生不出手。
于是他们出手了。二人飞身纵跃,双剑凌空,如两道彗星,交相辉映,正是他们的成名绝技——潇湘水云。
那是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华丽潇洒的剑招!剑光辉煌而灿烂,已将师兄所有退路封死!
但大师兄并没有后退,相反,只见他嘴角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右臂持剑斜斜抬起,眼神顺着剑锋望去,然后双臂挥动,身随腰转,不紧不慢打出一个大回环,最后高声喝出他的剑招:月——射——寒——江——!!!
江字刚一出口,只见一道剑光雷霆般击出,剑光闪过,师兄已在四五丈开外,背后两个影子如麻袋般重重落在地上,满庭剑光悄然寂灭。一柄长剑贴地滑行,当啷,撞在学堂墙根处。
当时我的下巴已经无法合上,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师门剑法,这一招后发先至,雷霆万钧,精妙程度远超自己想象。
只见师兄随手收剑回身,嘴角上翘,露出桀骜微笑。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潇湘、飞云二剑客横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世。
窗台上早已人头攒动,我们纷纷忍不住要欢呼出来。
但瞬间,仿佛有一道光从每个人眼前依次流过,然后戛然而止。大师兄手上的长剑高高跃起,呛地插回地上。“啪,啪!”刚才还露出睥睨群雄的骄傲微笑的大师兄,已经痛得抱住脑袋蹲在地上。不知何时,先生已站在他面前,握着戒尺的手高高举在空中。良久,这第三下戒尺终究还是没有打下来。我们却已经一个激灵,纷纷端起书来坐正。只敢悄悄一瞥,观望窗外情形。
仅一招便挫败当世两大名剑,啧啧,先生怎么会不满意,居然还责罚胡将军?
只因师兄使出的这招,几乎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是月射寒江。当时,先生在窗外大声斥责师兄。说月射寒江本是飘逸轻灵的剑法,却被师兄任性施为,生生打成了怒雷穿江。另外……轩子顿了一下,说道,为什么先生要求师兄用一招月射寒江迎敌,他本知道师兄身材高大,剑路刚猛。与其说是考验师兄剑法精进如何,倒不如说先生怕他们拼杀起来伤及无辜。轩子指指自己:就是我们这些围观的师弟。
师兄听罢赧然而愧。我们心中也是一片哗然。
【番外末】明如秋水
直到我吃完午饭回来,还能看到神武将军在一板一眼地挥剑,倒在地上的两个人也一直没有醒过来。 这便是那两个时辰间发生的故事,两个时辰间,我们之中很多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先生的戒尺看上去并不用力,打在手心却疼得要命。 先生打在神武将军脑袋上那两下戒尺,依然还有着月射寒江的神韵,这饱含剑法精髓的戒尺,还未打在身上,已经足让我们浑身一阵激灵。 于是大家赶紧抄起书,高声朗读起来。这里面上有四书五经,下有幼学琼林。我呢,读的是一本《白乐天诗集》。 每次午觉被搅黄,我都读一些诗词。不是出于热爱,只是因为讲究韵脚,读起来朗朗上口,不易犯困。 白乐天有名的几首诗,像《琵琶行》、《长恨歌》等读过之后,读到这么几句: “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没想到刚读到这儿,先生就把目光投了过来。不一会儿,直接下了讲台,径直走来。 学堂内噪杂的读书声倏地沉降,班上好些人觉得先生终于要大开杀戒,而我,死到临头,将成尺下第一血祭。 我眼看先生一步一步走过来,如坐针毡,立刻站起。困意岂止一扫而光,双腿战战早已不受控制。 不料先生却说:“坐吧,凌轩,把你的书给我看一眼”。 “是”! 原来是书,我如蒙大赦,立刻双手将诗集递了过去。 先生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手捧着诗集,微微点头,出人意料自顾自地吟诵起刚才我读过的诗句。 “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这诗下面还有很多句,先生只念了这几句描写胡旋舞的,并没有再往下读,顿了一下,重头又将这几句诗缓缓诵了一遍。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伴着窗外师兄挥剑的声音,屋内只余先生低低的、缓缓的诵书声。 先生丝毫未发觉我们讶异的眼神,花白的胡须映着午后的阳光一颤一颤,清矍的脸上洋溢着沉醉的表情。 一瞬间,月至天心,风过水面,白日焰火,铁树开花! 我们全部愣在当场,不知什么时候先生已经把书放在我的桌面上…… 轩子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再讲下去。他呆了片刻,忽然说。 我有点困了。 “但是今天晚上,你还得值班”。 “所以你的把酒留下。” 待富家公子悻悻离去许久之后,轩子才发现,窗门都洞敞着,寒风悄悄在屋内来去,旁若无人。 剩下的故事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人生际遇岂非都是如此? 当局者迷,旁观者也未必清,又何须再对人言。 轩子完全想不通,先生居然也会流露出那样恍然沉醉的表情,仿佛高山之巅的万年坚冰忽地化作二月春风中摇摆的柳枝。他低下头看着这两句描述胡旋之舞的诗句,大惑不解。 时间就在那一刻,将疑问、好奇镌刻在轩子内心深处,他无意识地下了决定,不,其实他并不懂,当然也没想到,这样的疑惑,在人生际遇的某个节点,忽然将他推向了完全无法预知的方向。 这就是宿命,轩子想。他倒在床上,凌晨的白帝楼依稀可闻得街道上孤独的行人声,渐渐声不可闻,再过良久,轩子耳边涨潮般泛起漫天落雪的的声音,簇簇丛丛,嘈嘈杂杂,和那天的夜晚并无二致。 那绝对是刻骨铭心的一天。 穿过长长的城门门洞,轩子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雪晴。后来听人讲起,那好像是时隔数月的唯一一个晴天。冰雪伏在城墙之端,车来人往都仿若经行在一片浮光之中。
日近中天,光华下澈,纯粹地不加一丝多余的色彩。光打在轩子脸上,他忘情地张开双臂,任身后逍遥长巾飞舞。 熙来人往的人群,见少年剑客意气风发,头顶晴空湛蓝,光轮高悬,浑身散发出一种神佑的光彩。都原谅了他在路中央的停步徜徉,纷纷打心底赞叹: “这才是炽雪城应有的少年!” 忽地一声渺远的驼铃声响起,轩子愣了一下,回身望去,周边的光景忽然暗淡,路中央涌起一圈氤氲朦胧,时间仿佛被陌生的光影冲刷,银鞍白驼,车马颠簸,海市蜃楼般从身旁经过。 这是来自西域的商队。 轩子一动未动,直到一群十六七岁的胡女簇拥着一队马车从城门中款款走出。 一阵风忽地掀起高处的积雪,映照着半空中满是七色晶莹。驼铃轻振,银饰反光,胡女围绕的马车窗帘轻轻飘开一线,轩子的心门再未合上。 直到西域商队最后一匹马从视野里消失,空气中残香散尽,轩子发现自己的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他几乎已经忘记本是要去白鲸川畔拜访蛇剑无渊,抑或去雪半剑故居瞻仰大师练剑遗迹。恍惚间沿着雪中的车辙方向走去。 重楼叠嶂之间一方高檐兀立晴空,熠熠生辉,正是白帝楼。 所谓闻名不如见面,白帝楼之名虽早已如雷贯耳,可轩子亲身站在飞檐重阁之下时的那种震撼还是难以描摹。和绝大多数人的感觉一样,他们都觉得白帝楼气派得实在不像饭馆。 事实上,白帝楼不仅是酒楼,也做客栈。只是轩子听了投宿的价钱之后,便觉得还是先吃碗面吧。 楼内人声鼎沸,嘉客往来不绝。高处隐有箫声动,琴声悠。不少衣着华丽、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径直往高层而去。 轩子则坐在门口附近的一张方桌上。一碗牛肉面摆在面前。久久未能动筷,不时地往高层张望而去。 空气中还偶有异域香料的味道,像轩子心中大火灼烧后的余烬 事实上今日的白帝楼比平日里安静了许多,向高层阶梯口张望的也不仅仅是轩子一人。 高台饮宴,管弦歌舞,此等风雅之事人人向往,人人好奇,轩子脑中闪过恩师那天的表情,心中更加蠢蠢欲动。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腰包,躁动的心情略微沉重。叹口气,又瞥见恩师所赠的长剑——杨柳枝静静置在饭桌上,再叹一口气。
喟叹间,方桌对面呼啦坐下一个大汉。 大汉一手提酒一手捉肉饼,吃的不由乐乎,眼睛却在轩子身上瞟来瞟去。 轩子冲他微笑,低头吃面。 “好剑”。大汉突然说。 轩子还是笑笑,不置可否。 “可否借在下一观”?大汉问着,双手却早已丢开食物,自顾自伸手去拿。 要知道佩剑之于剑客,无异于自家老婆,怎可让陌生人染指,何况此处乃剑客之城,这简单道理人人尽知,大汉可谓无礼至极。 他自己心里似乎也明白,但他还是要看。 大汉出手很快,打个比方就像在玩抢钱游戏,抢到多少都归自己的那种。 如果是你在玩这种游戏,你只会抢得更快。 要阻拦他,已来不及。 然而,大汉手指还未触到剑鞘。就自己停下来了。 因为他听到轩子不紧不慢、恰到好处地说:军爷莫急,只是一把普通的佩剑罢了。 轩子早已轻易看出大汉身份。 大汉无疑就是老五。他一向自忖雪城潜伏第一人,行事自有一套。没想到这次身份被人随口一语道破。 老五意图暴露,手停在空中,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望向对桌的年轻人,年轻人的眼神似乎在说:雪城的官兵真是无礼至极。 他的眼神和上司的眼神好像,那种:“老五真是没用”的眼神。 已经有看客发出笑声。 轩子很自然地拿起佩剑,呛得一声,剑出一半,剑身狭长,明如秋水。